在德克萨斯州西部的一座小城，有一家中餐厅获得了《餐饮家》2024年度评选的经典中餐厅奖。
这间中餐厅的主人实际上用他的一生打造了它。而这座城市也呼应了餐厅主人的奋斗，以他们夫妇二人的英文名字将每年今日 —— 5月24日 —— 定为城市纪念日。
我们的特约记者采访了这个故事。
文 | 陈劲松
阿比林(Abilene)是德克萨斯州西部的一座小城市。1881年，几个牛仔创建了这座城市，作为德克萨斯州和太平洋铁路上的牛只集散地，这座小城以堪萨斯州阿比林命名。
早年，阿比林是一座混乱的边境小镇，牛仔、枪手和酒吧斗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牛仔野牛比尔就来自阿比林。
1871年，比尔·希科克，也就是无数西部电影中的野牛比尔统治了阿比林，他曾经是联邦军人，退役后成为这座城市的市长，以其快枪骏马维持着这座城市的秩序，从此这座城市有了尚武的传统。
1942年，美国最著名的空军基地之一，戴斯空军基地在阿比林落成。虽然戴斯不是最大的空军基地，但它是美国仅有的两个战略轰战机基地之一。
这意味，一旦戴斯空军基地进入作战状态，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除此之外，阿比林可能是美国对基督教最为虔诚的城市。
每个社区都有教堂，三所著名的基督教大学也坐落此处，阿比林基督教大学、麦克默里大学和哈丁-西蒙斯大学。
总体来说，这是一个民风淳朴，充满了西部魅力的城市。
在这座基督教小城的西部，距离戴斯空军基地10公里，横贯全美的20号公路边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中国建筑群。石狮紧守正门，精致的石桥横跨锦鲤畅游的小溪。
这座建筑的招牌是四川饭店，阿比林最出名的中餐馆，以精致的用餐环境和地道的中国味道赢得了阿比林人的青睐，从市到州乃至全美国，四川饭店荣获各类不同奖项共七十六个，堪称美国中餐馆之最。
四川饭店的董事长黄伟洪及其夫人也获得了由阿比林市市长颁发的奖牌，并以其夫妇二人的英文名字将每年5月24日定为阿比林城市纪念日(Bayron Huang and CiCi Chen Day)。
从上海到香港
黄伟洪用了四十年时间打造了这家饭店，这是他一生的梦想，也是一辈子的事业。
黄伟洪祖籍开平，著名的侨乡，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戚在美国。黄伟洪父亲出身家庭三房，从小备受歧视，16岁离开家乡，来到上海定居，在国营食品公司工作。
黄父因为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是历次运动的整肃对象，也从未有过升职加薪。黄伟洪出生于1956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无法上大学。1974年高中毕业后，恰逢知青运动，黄家必须有一个孩子下乡。
“我们家兄妹两个，我不去的话就要轮到我妹妹，黄伟洪说，“女孩子不如男孩能吃苦，所以我自己申请去下乡了”。
黄伟洪下乡的地方是上海市崇明岛的长江农场，这是崇明岛的第一个国营农场，当时专门接受知青和社会青年进场。
黄伟洪到了农场之后，由于字写得漂亮，被大队派出去写黑板报，基本上摆脱了体力劳动。
后来，因为眼睛不是很好又被派去了厨房做大锅饭，这是黄伟洪第一次和厨艺结下了渊源。
由于出身不好，黄伟洪在农场经常被领导同事歧视，毫无上升空间，但他并没有抱怨父亲。
“父亲给了我力量，他的坚强和对家人的责任感使得他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选择轻生，而是隐忍这一切的残酷，”黄伟洪说。
1976年，远在南美厄瓜多尔的舅舅来信。这个舅舅与黄伟洪从未谋面，但通过黄母了解了他的处境，决心让外甥移民去南美。当时厄瓜多尔与中国并没有建交，只能通过香港中转。
黄伟洪办齐了手续来到了香港，正准备去厄瓜多尔领事馆办理签证，这个时候收到了舅舅的另一封信件。
在信中，舅舅告诉黄伟洪，纯粹是因为想让黄伟洪摆脱下乡的困境才帮助他办理移民的，“舅舅并不希望我去南美，南美的环境并不好，我之后要去美国的，香港对我来说是不错的中转，”黄伟洪说，“虽然舅舅骗了我，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他。”
开平人在美国多是开中餐馆为生，很多开平籍名厨有着世界级声誉，其中包括著名旅美侨领、中国洪门致公党创始人、做过孙中山贴身保镖兼厨师的司徒美堂；著名印尼侨领、名厨，万隆会议期间接待周恩来、陈毅等国家领导人的关崇涧；被英女王授予OBE勋章的英国皇家御厨，被BBC誉为“西方中餐教父”的谭荣辉；有北美中国菜“功夫之王”称谓、主持美国2000多集电视美食节目《甄能煮》的甄文达等等，开平本身也有世界名厨之乡的美誉。
黄伟洪一家在上世纪70年代就计划出国，作为开平人，他们也将职业选择落到了餐馆上。来香港之前，黄伟洪的父亲将他介绍到了上海市虹口区的西湖饭店帮厨。在帮厨的7个月中，黄伟洪没有拿一分钱工资，但练就了扎实的厨艺。
抵港之后，黄伟洪开始到饭店找工。虽然他有一口流利粤语，但还是被香港本地人排挤，说他是大陆来的乡下人，骂他“上海仔”，没有一家粤菜馆愿意收他，最后还是湾仔的一家江浙餐馆让他做了学徒。他刻苦认真、勤奋主动，深得几位师傅的喜欢，成为了一名技术全面的江浙菜厨师。
产品经理的十年
1987年，先期抵达美国的父母为黄伟洪办理了移民手续，年过30的黄伟洪来到了旧金山附近的小城Sunnyvale。刚落地，父亲的一句话让他无地自容。
父亲开车接到了他，他问黄伟洪带了多少积蓄到了美国。黄伟洪带了两箱衣服,但积蓄只有 320美元。
“他问我为什么在香港做了9年才攒了这么点钱，黄伟洪说，“我有些惭愧，但谁年轻时没有疯狂过?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父亲要说什么。”
从那个时间起，黄伟洪决心做出一番事业，让父亲另眼相看。
在Sunnyvale住不到一周，黄伟洪就被父亲赶出了家门。用父亲的话说：“他已经30岁，如果还不让自立去闯，就没有了未来。”
父亲给他介绍了一家湾区教父级的餐厅打工，开平老乡们口口相传，只有进过这家餐厅打工以后才能在餐饮界立足。
这家店叫喜福居，位于硅谷的Los Altos，可以说是湾区最出名的中餐馆。黄伟洪第一次来到喜福居，被狠狠地震撼了。
“朱老板整整齐齐穿着厨师服，带着领结，一帮美国老太太跟着他，他来教这些美国人如何做简单的中国菜，”黄伟洪说，“在我眼里这样子就是有出息，能让老美这么信服，实在了不起。”从此，黄伟洪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这个时候，他开始规划起来自己未来的饭店是什么样。
黄伟洪喜欢喜福居的开放式厨房，“从窗口可以看到整排炉头，客人在窗外能看到厨师炒菜，他们吃菜会很放心，”上个世纪80年代刚刚出现的开放式厨房让黄伟洪非常羡慕，他用纸和笔将一切细节记录下来，“我以后的餐馆也一定要搞开放式厨房。”
在喜福居做了4个月之后，黄伟洪离开了这家餐厅。这个时候，他的妹妹已经在德克萨斯定居，联系哥哥来德州开餐馆。
黄伟洪告诉妹妹，现在还不是时候，“第一我英文不好，第二没有第一桶金，第三我没有信用，”黄伟洪告诉妹妹，他还需要10年的时间去筹备自己的餐厅。
黄伟洪认为，想在餐饮业立足，知道的东西越多，以后就站得更稳。“我以后的餐馆不仅要服务华裔，更希望我的顾客都是老美,”黄伟洪说，“喜福居就是很好的例子，墙上摆着很多议员的照片，这些都是顾客，都是我想要的顾客。我要用10年的时间去了解老美到底吃什么，我要走遍美国，每个地方待上两年。”
离开湾区的第一站是南达科他州。黄伟洪看到报纸上中餐馆的招聘启示，打个电话就定下了这份工作，一年半之后离开，他就这样开始了走遍美国的取经生涯。
每到一家餐馆，黄伟洪都会掏出他的小本本记下心得。“每个餐馆的运作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特点，比如炉头的设计，沙发摆放的位置等,”黄伟洪说，“我要记录他们的优点也要记录他们的缺点。比如大部分中餐馆客人和后厨都共用一个洗手间，厨师是穿着围裙去洗手间的，如果被客人看到，就会留下个人卫生不好的印象。我会写下来：以后我的餐厅洗手间一定要分开。”
黄伟洪可以说是餐厅的产品经理，设计期长达10年，最终的产品就是他在阿比林建的餐厅 —— 四川饭店。
所有进到这家餐厅的人都觉得眼前一亮，细节处处舒服，因为这是积累了美国从北到南，无数家中餐馆优点的餐厅。
在黄伟洪眼里，虽然广东人开了很多家粤菜馆，但最成功的美国中餐馆都是中国台湾移民开的。
“上世纪70年代，台湾师傅大批来到美国，提高了整个美国中餐的水准。之前的粤菜馆都是炒杂碎，但台湾厨师做出了其他味道，有川菜、有北方菜，都很地道。更重要的是，台湾厨师简化了中餐的流程。我去过成都参观过正宗川菜馆的厨房，那里摆着一百多种调味品。做菜的时候，师傅看都不看就能直接拿调味品下锅这样的师傅固然厉害，但你要想想其中的门槛有多高。但台湾餐馆不一样，他们厨房都是摆着成品调味品比如黑椒汁，比如糖醋汁，炒黑椒牛柳放点黑椒汁，放点勾芡麻油，翻炒一下就行了。这样即使刚入门的厨师也能把黑椒牛柳炒出80分。”
这就是最早的“预制”中餐，现在已经大行其道，但上世纪80年代还是非常先进的做法。经过这样的熏陶，从技术到思想到细节，黄伟洪的产品设计已经成熟了，只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美国梦和中国梦
从南达科他州到佐治亚，从佐治亚北上密西根，黄伟洪就是这样一步步充实着自己。
1996年，在妹妹的再次邀请下，黄伟洪来到了德州阿比林，在一家名为“中国厨房”的中餐馆打工。
在这里，他认识一个好朋友，来自柬埔寨的Kim，半工半读的小伙子。两个人共同做了一段时间，萌发了独立出来的念头，他们觉得完全可以做一个好得多的中餐馆。
两个人辞职之后就开始找地块，最终租下了一家肯德基抛弃的店面。占地150平米，装修用了11万美元，其中从银行贷了8万。装修完毕之后，两人已经身无分文，但这时店里连锅碗瓢盆都没有。最终黄伟洪狠下心，说服Kim，两个朋友透支了所有的信用卡，买齐了厨房用品。
开业后6个月，四川饭店生意惨淡，挣到的一点钱全部用来还信用卡，黄和Kim可以说是接近山穷水尽。他们商定再做一个月，如果还没有转机，就把店面关了，他去阿拉斯加打工，供Kim 读完大学。
一个月不到，黄伟洪等待了一辈子的转机到了。当地报纸《阿比林新闻报》(AbileneReporter News)的主编非常喜欢四川饭店的口味，想采访主厨。
黄伟洪非常兴奋，当天中午早早地关门，在妹妹的帮助下完成了这次采访。
有了当地报纸的背书，四川饭店终于被顾客认可。在文章刊出的当月，四川饭店第一次实现了盈利。
“第二个月，我们饭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队，”黄伟洪想起这个转折点，充满了自豪。
在黄伟洪的经营下，四川饭店不断扩大，面积从150平米增加到了700平米，座位从48个增加到了168个，目前每个月流水 20万美元，门口装饰了小桥流水，外面的停车位高达100个，成为当地最大的中餐馆。
成功之后的黄伟洪开始回馈当地社区，他每年都向当地慈善机构捐款，帮助教友。在三年新冠疫情期间，四川饭店免费放发了大量食物，并长期向阿比林警察局和医院提供餐饮。
“你想融入当地社会，就要广交朋友，尤其是和老美交朋友，参加各种公益活动。这样他们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美国是个大熔炉，你自己必须有意愿融进去。”黄伟洪说。
黄伟洪被邀请到当地大学演讲，向美国大学生讲述他如何实现自己的美国梦。他的个人奖项不计其数。而包括美国德州四川饭店董事长兼行政总厨，全美中餐业联盟主席，世界中餐名厨交流协会专家委员会主任主席，北美餐饮食品协会名誉会长等等的荣誉证书，装满了一个大箱子。
遗憾的是，父亲没能看到四川饭店扩大就去世了，但黄伟洪母亲还活着，为儿子的成就而自豪，“我完全是白手起家的，在美国飘荡了快10年才有这样一家成功的店，”黄伟洪说。
中餐馆做大了之后一般都会开连锁店，尤其到美国大城市开店。但黄伟洪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中餐馆不像西餐馆，没有这么大的复制度，口味非常依赖厨师的手艺，而且我对大城市比较抗拒，我出生在上海，青年时期在香港，这是两个超大城市，给我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所以，我到美国之后，希望能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安静下来做一个完美的餐馆，而不是复制再复制，”黄伟洪说。
用了一生的时间，投入了全部的精力，黄伟洪终于在美国小镇上打造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餐馆。
这不仅是完美的美国梦，也是完美的中国梦。
四川饭店Szechuan 地址：
3425 S 1st St, Abilene, TX 79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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