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发于《餐饮家》2025年6月刊】
采访 | Yixiao Ren
供图 | Curtis Chin
图片说明:祖父跟我们这帮中餐馆孩子在Chung‘s前合影:我, Chris和 Craig。
在美国华人社群中,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群体——“中餐馆孩子”(Chinese restaurant kids)。顾名思义,他们是在父母经营的中餐馆中长大、生活,甚至工作的华裔二代子女。这个称呼远不只是家庭背景的标签,它也浓缩了一个世代的身份认同、文化挣扎与成长经验。
“中餐馆孩子”已经成为亚裔美国人叙事中的一个关键象征。自20世纪中后期起,美国华人社会的生计结构,大量集中在餐饮行业。“中餐馆孩子”的故事,不只是个人记忆,它也是美国移民经济史的一部分。
“中餐馆孩子”的童年是在“打烊前”的灯光下度过的。每天,他们跟客人一样坐在餐馆的餐桌前,做作业,或者帮忙,家庭和工作几乎没有边界——端菜、打包、清洁、收银,甚至后厨。
“中餐馆孩子”是父母与外部社会之间的“翻译者”,也在文化与情感上承受着双重角色的重量。白天在学校说英文,与美国文化接轨,晚上回到家讲中文/方言,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文化语境。
在主流社会,他们常被视为“外国人”;在家庭中,他们又背负着父母“必须跳出餐馆”的希望,被期望取得传统意义上的“成功”;而在长大后,他们可能又会思考如何回看甚至继承这一身份与文化资产。这种矛盾而真实的张力,造就了“中餐馆孩子”独特的“夹缝生存”经验。
陈国材(Curtis Chin)就是这样一位“中餐馆孩子”。
作为一位来自底特律的作家、电视编剧和纪录片导演,陈国材在家族经营的中餐馆 —— 畅市楼(Chung’s Cantonese Cuisine)中长大。2023年10月,陈国材出版了回忆录《我在中餐馆学到的一切》(Everything I Learned, I Learned in a Chinese Restaurant)。至今,他已在全世界各地开展了 300多 场读书巡回活动,这本回忆录也屡获殊荣。
陈出生于1968 年,是家中六个孩子的第三个。他的回忆录通过讲述家族餐馆的兴衰,记录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呈现底特律的城市经历与创伤,以及工薪阶层移民的故事。
“很多人说他们喜欢我的书,是因为我对家庭和底特律都倾注了深厚的情感。”
今年上半年,《餐饮家》两次采访了这位“中餐馆孩子”。以下是他告诉我们的:
- 在全球巡回读书会中,我经常遇到“中餐馆孩子”们。他们总是等到最后才走上前来提问,因为不想被人打断。他们和我分享生活中的挑战,比如和父母吵架、在餐馆工作时间太长、渴望拥有所谓“正常”的童年。
- 我尽量给他们对未来的期望,也让他们明白家庭生意带给他们的东西应该被珍惜。可能他们当下不想听这个,但我觉得告诉他们:“嘿,人生还有别的可能”,这能他们感觉好一些。
- 我听到许多餐馆在疫情后面临困难的故事,不仅有反亚裔暴力的上升,还有整个行业的挑战。我想,也许我可以利用自己因这本书而拥有的平台,提升公众意识,提供帮助。于是,去年年底,我启动了名为《外卖还是堂食?》(For Here or to Go?)的读书巡回演讲,横跨全美14 个城市。这个巡回,既是宣传图书,也是支持当地中餐馆。
- 目前我正在欧洲进行 21场巡演。
- 我当“中餐馆孩子”有一些特殊。当我的父母接手餐馆时,Chung’s 已经是底特律标志性的中餐馆。
- 19 世纪,我的曾曾祖父 Gong Li 因为中国的干旱饥荒以及鸦片战争,从广东启程,辗转来到俄亥俄州。当时美国的华人寥寥无几,他听说底特律机会更多,华人更多,于是北上,在底特律落脚开了一家杂货铺。
- 1940年,我的曾祖父 Joe 在底特律的老中国城 —— 三大道上开了 Chung’s 中餐馆。凭借大份量和深夜营业,Chung’s 很快人气爆棚。
- 在当时种族隔离的底特律,这家中餐馆成为罕见的跨种族、跨阶层聚集地。就像我的书中写的,“无论贫富、黑人白人、犹太人还是基督徒,每个人都在这里感受到欢迎”。
图片说明:我们都是“中餐馆孩子”。Cavin,我和Cindy在餐厅后厨。
- 20年后,Chung’s 迁至北边不远处的卡斯走廊(Cass Corridor)[注]。我的父亲 —— 他是那时的“中餐馆孩子” —— 刚从社区大学辍学,全职在餐馆工作。他在回中国的相亲之旅中遇见我的母亲,她当时只有 17 岁。我母亲随后跟着我的父亲移民美国,与他一同经营餐馆,直到 2005年餐馆正式关门。
[注]卡斯走廊是底特律中城西端的一个街区,包括卡斯公园(Cass Park)历史街区、卡斯-达文波特(Cass-Davenport)历史街区和老唐人街。在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卡斯走廊是底特律臭名昭著的贫困社区,以毒品、卖淫和针对儿童的性犯罪而闻名。纽约时报有篇文章称,卡斯走廊“在這座汽车城范围内,一度被当做暗号使用,意思是提醒大家‘离它远远的’”。然而,在同一时期,这里还孕育了著名的“卡斯走廊艺术运动”,是具有重要文化意义的一个地区。
- 我的童年正是在这间餐馆中度过。
- “努力工作,听长辈的话,保持安静。”这是母亲常对我说的一句“箴言”。这既是对晚辈的劝诫,也代表了她所传承的中国文化。要默默努力,把头埋下去干活,不要太出风头。这就是非常传统的儒家思想,对吧?
- 虽然我没有真的听进去“少说话”那一部分,但“努力工作”这一点,我确实受到了影响。小时候我就看着父母一周工作 80 小时,因此对我来说,工作 40 小时都算是兼职。我习惯了努力工作,这种习惯是从父母学来的。
- 与母亲不同,父亲的建议恰恰相反:“和陌生人多交流。”每当有趣的客人来店里,父亲总会叫孩子们去搭话。
- 作为一个“中餐馆孩子”,我最享受的部分是能接触到各界名人——比如底特律首位黑人市长科尔曼·杨(Coleman Young) [注],还有著名的电影明星。所以一直都很酷,就像是在猜:今天又是谁会走进门?对,就是不一样。
- 科尔曼·杨来到 Chung’s 时,我那段时间正好在写关于社会议题的文章。父亲让我当面递交文章给市长。他告诉我:“找到生活中令你生气的原因,然后想办法处理它。”我才明白,原来偶尔愤怒是没关系的,只要能好好解决。这个忠告让我受用至今。
[注]科尔曼·杨(1918年5月24日-1997年11月29日)是底特律市第一位非裔美国市长,从1974年到1994年一直担任底特律市市长,被称为“底特律现代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人物”。
- 12 岁时的我正在挣扎自己作为亚裔少年在美国社会的身份认同,试图寻找一个榜样来帮助自己。于是我从电视、电影里去找像李小龙一样的人。
- 有一次,奥斯卡和托尼奖得主、曾出演《国王与我》的尤尔·伯连纳(Yul Brynner)[注]要来店里用餐,父亲格外兴奋,他说,“哇,这个名人要来了。”他把店里打扫干净,还特地买了冰淇淋——他从不给我们买冰淇淋,却为了伯连纳买了。然而,伯连纳并不友善,对父亲态度很差,对他的合影请求也断然拒绝。我在那个时刻意识到,我一直都在影视剧里寻找一个榜样,但真正的榜样是我的父亲——那个在中餐馆里努力让顾客吃得满意的华人服务生。
- 我们常去外面找榜样,但其实有时候他就在我们眼前。
- 我不得不说,这间餐馆和我父母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老师。
[注]尤尔·伯连纳(1920年7月11日—1985年10月10日),俄裔美国戏剧与电影演员,因在舞台音乐剧《国王与我》(The King and I)中饰演暹罗王拉玛四世而闻名,并凭借该角色获得两项托尼奖,后来又因 1956 年的电影改编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他在舞台上扮演这个角色 4625 次。
- 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上大学,而是想去旅行,看看世界。但最后我还是申请了,因为我妈非常希望我能读大学,因为她自己没有这个机会。
- 最终,我进入密歇根大学。大学期间,我白天工作,晚上上课,这种安排时间、协调各种事务的能力,正是我在餐馆中学到的。餐馆的积累让我学到了很多技能,它们帮助我适应大学生活和之后的各种挑战。
- 成了我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之后,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志在写作,想要从法律转到创意写作。我那时候就在想:到底哪一种情况更可怕?是对父母出柜,还是告诉他们我想成为诗人?
- 我从未想过会从事新闻,直到高中最后一年。那时候,Chung’s 推出 4.99 美元的“杏仁无骨鸡+春卷+蔬菜汤”套餐,吸引了不少记者,餐馆里就像一个小小的新闻编辑室。我在那里遇到了 CNN 的底特律分社社长罗伯特·维托(Robert Vito)。他鼓励我说现在新闻 24/7 运转,会有很多机会。我在那时开始考虑将来进入写作与新闻领域。
- 20 多岁时,我成为“亚裔美国作家工作坊”(Asian American Writers’ Workshop)的共同创办人,之后又为多家电视台撰写喜剧剧本,随后转向社会正义题材的纪录片创作。我的纪录片迄今已在 20 个国家、600 多个场所放映。
- 当兄弟姐妹们开始有了孩子时,我发现下一代对 Chung’s 一无所知,于是决定为侄子侄女们写故事。我列了二三十个家庭故事,写成一封邮件发给自己,标题是“在 Chung’s 学到的一切”。开始只是个人项目,写到后来,它变成了一本书——一本关于家庭历史与成长经历的回忆录。
- 我原本想写一本有趣的书,没打算写种族议题这种沉重的故事。我很庆幸自己最终写出了一本既有趣,又涵盖了严肃议题的书,这让这本书变得更有力量。
- 因为说到底,这就是我的人生。人生不可能是完全快乐的事,也得面对困难,而通常是这些困难让你成长。
- 比如,作为一个亚裔,你怎么在一个“非黑即白”的社会里生存,定位自己。
- 比如,我在书中写到了我的“荣誉表兄(honorary cousin)”陈果仁(Vincent Chin,下图左)。1982年,那年我14岁,陈果仁27岁。他被两名白人失业汽车工人(下图右)追捕,最终惨死于他们的棒球棒下。案发9个月后,行凶者只被判处3年缓刑,3000美元罚金。这就是美国亚裔人权历史上极为重要的“陈果仁谋杀案”,而当时的媒体只是轻描淡写。连访问我的 CBS 电视台主持人 —— 她就是底特律土生土长的 —— 竟然直到读了我的书才知道这起事件。
- 我在书中写了这件事对我自己,对我们整个家族产生的深刻影响;我还写了我见证了它如何激发底特律亚裔美国人社区的团结与组织行动。
- 在书展和签售会上,这些故事常引发亚裔年轻人的共鸣。他们想听这些内容,因为他们在学校就正在面对歧视。
- 这些故事也包含着一种对人类共同经验的普遍理解。一些非亚裔读者也能从中读到自己的影子——比如有人告诉我:“我家以前开过波兰餐馆。”“我的家人以前有家犹太熟食店。”因为这本书也在讲述移民故事,“是一家人一起打拼,一起经营家庭生意的故事。”
- 我的书不只是为亚裔所写。有一次在密歇根州政府组织的演讲活动上,现场200多人中没有一个亚裔听众。
- 未来,我希望拍摄一部六集纪录片,讲述美国中餐馆的历史。每集关注一个不同时代的浪潮,从最早期广东移民开的餐馆,到排华法案废除后新移民及新餐馆的出现,再到六十年代的香港移民潮,以及如今越来越多的高端中餐馆在美国出现。
- 2005 年,Chung’s 正式关门。那年,我的父母遭遇严重车祸,父亲去世,母亲重伤。我当时面临着一个抉择:是回底特律接手家族生意,还是回洛杉矶继续生活。最终,我选择了后者。在将会出版的第二本回忆录《剩菜》中,我将讲述那段经历以及之后所发生的故事。而我想拍摄中餐馆纪录片的初衷,也是因为在Chung’s 关门之后,发现自己其实挺怀念那样的生活。
- 餐馆的美妙之处在于,不同种族、不同地位、不同信仰、不同性向的人,随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你只是随口问邻桌“你点了什么?”,在短暂的这一刻,你开始与别人发生连结,开始对话,开始交流。我们要如何能够更善待彼此呢? 可能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一刻,如此一來,我们的社会便不会如此激烈对立。